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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辩坻》卷四清 · 毛先舒

○学诗径录

诗言情写景叙事,收拢拓开,点题掉尾,俱是要格。律尤须谨严,颓唐可时有耳。借如律诗,中二联一实一虚,一黏一离;起须高浑,势冒全篇;结欲悠圆,尽而有馀;转折收纵,宜使合度,勿得后先倒置,舒促失节,然后可以告成篇矣。

诗作七古,宜从唐人诗韵,乃为无弊。五古须论体裁风雅,宜用先秦韵,汉、魏稍密,晋、宋渐近于唐韵矣。倘于韵学未能精,只以唐韵行之为妥。如古诗《关雎》首章,《皇皇者华》第五章,《天保》九如两章,汉诗"今日良宴会"、"携手上河梁"、"骨肉缘枝叶"等篇,亦符唐韵。下此益复可知,无所讥驳。

倘不知古韵离合而妄通之,必为识者所笑。

作诗对仗须精整,不定以青对白,以冬对夏,以北对南为也,要审死活、虚实、平侧。借如"登山临水","高山流水","登"、"临"为活,"高"、"流"为死,不得易位相对仗也,或有假借作变对耳。又如"高山流水","吴山越水","高"、"流"为虚,"吴"、"越"为实,亦不得易位为对仗也,或假借斯有之。又如"山水"二字,平可对"霞"。若"江水",乃说江中之水,二字侧不可对"霞",但可以"山"对之。即以一物对二物,亦无不可,总须论字面平侧。如以"鹦鹉"对"龙蛇",或对"鸾",以一对二之类;若以"鹦鹉"对"神龙"、"彩鸾",便是以平对侧,非其法也。以二对一亦然。

如"枫柳"可对"梧桐","春柳"便不可与"梧桐"对耳。有自对者,必简"伐鼓撞钟惊海上,新妆ㄚ服照江东",摩诘"赭圻将赤岸,击汰复扬ぎ",又云"门外青山如屋里,东家流水入西邻",子美"桃花细逐杨花落,黄鸟时兼白鸟飞"。又有借对者,如"高凤"对"聚萤","世家"对"道德","鸟道"对"渔翁"。"高凤"本人,乃借"对"对"萤"耳。"世家"义本侧,乃借其字面作平对"道德"耳。"渔"借作"鱼"对"鸟"。如此古人间有,亦只是游戏法,不为经理。古最忌合掌对,如"朝"对"晓","听"对"闻"之类,古人亦多有之,玄宗"马色分朝景,鸡声逐晓风",郎君胄"暮蝉不可听,落叶岂堪闻"。虽时有拙致,似不足效。

古风长篇,先须构局,起伏开阖,线索勿紊。借如正意在前,掉尾处须击应;若正意在后,起手处先须伏脉。未有初不伏脉而后突出一意者,亦未有始拈此意而后来索然不相呼应者。若正意在中间,亦要首尾击应。实叙本意处,不必言其馀,拓开作波澜处,却要时时点著本意,离即之间方佳。此如画龙,见龙头处即是正面本意,馀地染作雾。雾是客,龙是主,却于雾隙处都要隐现爪甲,方见此中都有龙在,方见客主。否是,一半画龙头,一半画雾耳,主客既无别,亦非可为画完龙也。

古歌行押韵,初唐有方,至盛唐便无方。然无方而有方者也,亦须推按,勿得纵笔以扰乱行阵,为李将军之废刁斗也。古人有变韵不变意,变意不变韵之法。

如子美"内府殷红玛瑙盘,婕妤传诏才人索。盘赐将军拜舞归,轻纨细绮相追飞",四句一事,却故将二句属上文韵,变二句属下文韵,此变韵不变意。"贵戚权门得笔迹,始觉屏障生光辉",与上"盘赐"二句意不相属,却联为同韵,此变意不变韵。读之使人惚恍,寻之丝迹宛然,此亦行文之一奇也。

《选》体蕴藉方雅,须源于《毛诗》而出之。歌行宕往奇变,须源于《楚辞》而出之。

风格色泽,诗家所谨,若臻神境,又自无不可。近世事与近世字面,初入手时,决当慎之,后来顾当用之如何。区区准绳,非所论于法之外。

王、李之弊,流为痴肥,锺、谭克药欲砭一时之疾,不虞久服更成中耳。

又其材识本嵬琐,故不能云救,每变愈下。今之为二氏左右袒者,不足深辩。但令从《毛诗》、《楚辞》、《乐苑》、《文选》、三唐正变探氵斥已熟,然后陈宋、元、明人之诗而上下之,则琅琊、竟陵之病,当如见垣一方,墨守输攻,举可废耳。

诗用连二字有可颠倒互换者,有不可颠倒互换者。如"烟"可作"烟","山河"可作"河山"之类,此可以互换者也。"霞"即不可作"霞","山川"即不可作"川山",此不可互换者。总以昔人运过于上口者为顺耳。

尝见诗流用"丘壑"为"壑丘",又有称"海湖"者,真可笑也。司马相如赋鸾凤飞而北南",曹植乐府"上下乃穷极地天","地天泰"《本易》卦。又《礼记》"吾得坤乾焉","坤乾"是商《归藏易》。《王风》"羊牛下来",《齐风》"颠倒裳衣",如此类须有所本可以倒互。然终近古调,入近体似未宜,斯在作者酌其当耳。

步韵非古也,断勿可为。七律一题勿作数首,若杜《秋兴》,似无题耳,《诸将》亦叙数事,非复一题。律中重一二字,自不碍法。若长律重押韵,古间有之,似不可为法。拟古乐府一事,翻似为戏,无庸多作。

诗有骈字,如"崔嵬"、"嵯峨"、""之类。诗有复字,如"悠悠"、"潇潇"、"茫茫"之类。近体断无单押之法,或审有出处,可间押入古诗耳,然亦须慎之。

昔人云:"一绪连文,则珠联璧合。"文唯一绪,则珠璧斯可联合。又云:"讲之如独茧之丝。"盖作者有情,故措词必有义,倘词义闪烁无端绪,则中情必诡,不足录也。《离骚》断乱,人故不易学,然讲之亦仍自义相连贯。岂如今人,但取铺词,不顾乖义,首句张甲,次句李乙,且无当于庸音,何《离骚》之足拟!

文之难者,以本质之华,尽法之变耳。若华而离质,变而亡法,不足云也。

譬如木焉,发华英泽,吐自根株,故称嘉树;若华而离根者,斯如聚落英、饰剪彩耳。尽法之变,如曲有音有拍,必音拍具正,然后出其曼袅顿挫,或扬为新变声耳。未有字不审音,腔不中拍,便事游移高下,妄取娱耳,以为工歌,知音者必不能赏。此亦可以徵德,岂徒论文!

诗本无定法,亦不可以讲法。学者但取盛唐以上、《三百》以下之作,随拈当吾意者,以题参诗,以诗按题,观其起结,审其顿折,下字琢句,调声设色,曲加寻扌,极尽吟讽,自应有得力处。然后旁推触类,一以贯之,仰观古昔,高下在心矣。讵复虚╂之气,捃摭之华,能恫喝者耶!

命意见巧,文章之贱工也。而世多听荧,索解政少。

法老则气静,学邃则华佥,才高则辞简,意深则韵远。

言者心声,而诗又言之至精者也。以此徵心,善者不能自匿矣。是故词夸者其心骄,采溢者其心浮,法佚者其心佻,势腾者其心驰,往而不返者心荡,更端数者其心诡,不待势足而辄尽者其心偷,故曼衍者其心荒,像亻疑失类者其心狂,强缀者其心溺,强盈者其心馁,按义错指求其故而不克自理者其心亡。

诗有十似:激戾似遒,凌兢似壮,铺缀似丽,佻巧似隽,底忄带似稳,枯瘠似苍,方钝似老,拙稚似古,艰棘似奇,断碎似变。

初作诗,须从实地起步,当试先作近调小诗,起结旋转,务期中律。或绝或律,临摹古人,字句篇法,宜令俱熟悉之。后渐拓至大篇,穷极变体,气自实,步骤自稳。若未弹求,快骋捷足,气未充则必恁虚以张其气,法未稳则必宕往以矜其势。心为手习,中气必乔,返辔既苦途纡,而积久亦复难变,踉跄而行,终归失路而已。

○竟陵诗解驳议

叙曰:六义振响,蔚为辞宗,五言递创,作者景靡。后踵为骈偶之体,变为律绝之制。六季、三唐,失得互见,初盛中晚,区畛攸分。及宋世酷尚粗厉,元音竞趣佻亵,蒙醉相扶,载胥及溺,四百年间,几无诗焉。迨成、弘之际,李、何崛兴,号称复古,而中原数子,鳞集仰流,又因以雕润辞华,恢闳典制,鸿篇缛彩,盖斌斌焉。及其敝也,丽古事,汩没胸情,以方幅单缓为冠裳,以刂肤貌为风骨,剿说雷同,坠于浮滥,已运丁衰叶,势值末会。楚有锺惺、谭元春,因人心属厌之馀,开纤儿狙喜之议,小言足以破道,技巧足以中人,而后学者乃始眩瞀杨岐,迟回襄辙,嚣然竞起,穿凿纷纭,救汤扬沸,莫之能阏。原夫前后七子,作法匪凉,徒以后起守文,职成拘蔽。假令锺、谭能涤荡尘滓,斟酌古原,因其羽毛,树之骨鲠,则上可崇汉、唐之绝轨,次亦得规嘉、隆之弊法;而惜乎驰骋小慧,河伯自欣。然彼所见,如窦中窥日,明虽不多,景非假借,故《诗归》诠谛,亦有可算。至于荒才窳匠,尤易窜迹,故驵狯之猥姿,悉冒竟陵之苗裔。

原其初政,未或如斯,溯厉阶之由兴,能无归狱者乎?盖锺氏之书,指义浅率,展卷即通,其便一也。持论儇脱,启人狙智,造次捷给,易绌准绳之谈,其便二也。矜巧片字,不贵闳整,龟肠蝉腹,得就操觚,其便三也。但趣新隽,不原风格,其便四也。前代矩,屏同椎轮,便辟淋漓,一往欲尽,当巧之际,无复逡巡,其便五也。高谈性灵,嗤鄙追琢,各用我法,遑知古人,则但吐由言,便称高唱,辄复曹、刘为拙,沈约如奴,其便六也。所以凡流琐士,咸共宝秘,自非卓荦之英,罕能拔脚者也。予悲溺者既不见其丑,而攻瑕者将并没其好,辄取《诗归》一书,条其二三理解而录之,纰缪大者则明加驳正,以次于后,庶几览者显知臧否。至余於李、王诸子所论列,间有抵,不为护前,今杂列他卷,亦可得并观云尔。

《商铭》"兼兼之德"云云,锺云:"说德在前食在后,便是古文,今人必以德作正义,为语意之殿,欲深反浅。"

《猗兰操》,锺云:"操中一字不及兰,古人文章寄托,不拘如此。"

《水仙操》,锺云:"一序琴之神理已尽,诗不过咏叹其妙,正不在多。必欲诗与序多寡浅深相当,不必读此矣。"

《河上歌》,谭云:"止得妙。若又说向正语便浅,唐人不及古以此。"

"虽有丝麻"及"君子有酒"二诗,锺云:"孔子删诗不入《三百篇》者,非必尽以词理佳恶为去取,亦有单词错简不能成篇者,存此二条以志凡。"

锺云:"《月令》'冰腹坚',农语'水生骨','腹'字、'骨'字皆古语之奥者,反为后人刻画者造端。"

"山川而能语"四句,锺云:"语太尽情"。

《李夫人歌》,谭云:"自有悼亡气,与待生者愆期大别。"

《房中歌》,锺云:"无《雅》、《颂》之和大,亦无汉以下之肤近,质奥幻香,自为一音,在四诗为杂霸,在汉以来为正始。"

"金支秀华,庶旄翠旌",谭云:"有此八字典丽,则景杳冥,不落诗家秀语,此补纤法也。"

"安其所"一章,谭云:"质而近险。"

"丰草"八句,谭云:"又宕出一章,波澜细动。"

锺云:"《三百篇》后,四言之法有二:韦孟《讽谏》,其气和,去《三百篇》近而有近之离,魏武《短歌》,其调高,去《三百篇》远而有远之合。后世作者,各领一派。"

张衡《同声歌》,锺云:"此《国风》专壹之思,非昵情也。"

"青青河畔草",锺云:"转折甚多,不碎不脱,篇法甚妙。"

《易林》:"敝笱在梁,鲂逸不禁。"锺云:"《诗》:'敝笱在梁,其鱼鲂与。'更不说'鲂逸'而意已了,此《三百篇》、汉人之别。"

"鱼戏莲叶北",锺云:"此处住了,正是后人歌行才起处。"

《陌上桑》,锺云:"贞静之情,以艳词发之,艳何妨正也。"

《美女篇》,锺云:"缉《洛神》馀材而成之,自是凄丽。"

《妾薄命》,锺云:"昵昵叙致,不尽情不已。其音节抚弄停放,迟则生媚,促则生哀,极顾步低昂之妙。"

东坡谓陶诗外枯中腴,锺云:"陶远自其本色,而渊永温润,佳在不枯。"先舒曰:"知陶诗非枯,识去苏远。"

陶诗"种豆南山下",锺云:"储、王田园诗出此。浩然非不近陶,似不能为此派,曰清而微逊其朴。"

锺云:"晋、宋后《子夜》、《读曲》诸歌,去宋、元填词迳甚近,深妙处高唐人一格。然非唐人一反之,承流趣下,填词当竟在唐。文章运候起伏之微,尝与谭子反覆感叹之。"

锺云:"灵运以丽情密藻,发其奇秀,字句时有滞处,即从彼法中来。如吴、越清华子弟作乡语,听者不必尽解,只角间自可观,效之便丑。"

"灵运'可怜谁家妇'二首,情词是《子夜》、《读曲》,而气质之高似过之,去太白反近。"伯敬语。先舒曰:"其气高,故近也。魏人气高于汉,唐人气高于六朝,盛唐气又高于初唐,愈高愈出愈漓。"

惠连《代古》:"泻水置井中,谁能计斗升?合如杯中水,谁能判淄渑?"谭云:"两'谁能'下不更著昵语,故为善裁。"

范诗"春草醉春烟",锺云:"近于填词。"

锺云:"角巾竞放,仙舟虚慕,本是后进吠声习气。卢照邻诗:'悠悠天下士,相送洛桥津。谁知仙舟上,寂寂无四邻。'写出李、郭孤严,使浮人自废。"

锺云:"陈正字律中有古,却深重。李供奉以古为律,却轻浅。"

谭云:"'汉、魏'二字,误却多少快才妙笔。"先舒曰:"此语亦浅亦深,亦不可不晓。"

案谭云:"艳之害诗易见,澹之害诗难知。"语极有会。

又云:"中晚毕于初盛,以其俊耳。刘文房犹从朴入。然盛唐俊处皆朴,中晚朴处皆俊。文房语有极真者,真至极透快处,便不免妨其厚。"先舒曰:"真能妨厚,语有深解。"

锺云:"七言绝句,中晚人颇妙,正以太工则伤气,远于盛唐。"

"元、白诗太直,又二人唱酬,惟恐一语或异,是其病,所谓同调正不在语俱同。"锺云。

友夏云:"诗家变化,盛唐已极,后又欲别出头地,自不得无东野、长吉一派。"

锺称"长吉刻削处不留元气,自非寿相",此评极妙。谭谓"从汉、魏以上来",谬以千里。

"古人作诗文,于时地最近、口耳最习处,必极意出脱,如晚唐定离却中唐,推而上之,莫不皆然,非独气数,亦缘习尚。然其必欲离者,声调情事耳,至往代真气,皆不暇深求,而一切离之自为高,所以愈离而愈下也。"此友夏语,似已纯悟,乃评诗抉摘细碎,欲立异于前矩者,岂自睫之喻耶!以上三十八条,是其立说善者。

《皇娥白帝歌》,见王嘉《拾遗记》,晋人之作,其词容裔绮密,是六朝雅调,而伯敬以为非汉以下所办。又"心知和乐悦未央",《白》妙语耳,伯敬比之《汉郊祀歌》,相去益远。

"光开曙月低河",锺云:"竟是唐初七首。"非也,是齐、梁乐府佳境。

苏、李赠答,苏端明疑其伪作,友夏以为伪作必出一手,今苏澹李警,当是两人,似已。然此为汉调,故不待澹、警之辩也。且以两家诗较之,宜李澹而苏警也。刘彦和云:"成帝品录三百馀篇,而辞人遗翰,罕见五言,所以李陵、班婕妤见疑于后代。"则梁世已有是论,不始于苏。盖苏诗稠塞,故不解苏、李之工;锺谭清约,故笃称其妙,两家亦各知其所近耳。

锺云:"邺下、西园,词场雅事,惜无蔡中郎、孔文举其人应之。仲宣诸子,气骨文藻,事事不敢相敌;《公宴》诸作,尤有乞气。"此是崇名节语,倘就诗论,诸作多伟词,亦难尽黜。

谭云:"二陆诗,手重不能运,语滞不能清,腹之所有,不暇再择,韵之所遇,不能稍变。"此砭颇中机、之病。然小陆又差秀,不得并讥。且士衡笔墨虽滞,而气华整。盖黄初既邈,降为太康,骈俪之中,犹存古法。故客儿禀之以抉其幽,明远依之以厉其气。俾诸公逦迤修饰,不遽落于梁、陈纤调者,谁之力欤?至"民动如烟,户庭已幽"语,特稍有生效,亦何足深赏。

汉、魏、六朝诸仙诗,多后来浅人伪撰,锺、谭每极叹赏。若太虚真人"种罪天网上,受毒地狱下",岂复成语,而二子绝爱之。

《乐府横吹》有《东平刘生歌》。又梁元帝《刘生》云:"任侠有刘生,然诺重西京。"《乐府解题》称"齐、梁以来,为《刘生》辞者,皆称其任侠豪放。"盖刘生本是侠客,故《安东平》第五解云:"东平刘生,复感人情,与郎相知,当解千龄。"此闺中属望,谓所欢与侠者游,当无虞中道,类如唐人记黄衫豪客解使十郎回心耳。伯敬乃云"是疑是防",竟以刘生同诸周史明童,可资一笑。

或云《东平刘生》即指《安东平》本曲,盖歌此曲以为欢,故下有"感情"、"相知"语,与"郎歌妙意曲,侬亦吐芳词","君歌《杨叛儿》,妾劝新丰酒",词意正类,解亦近。

锺云:"谢灵运'初日芙蓉',颜延之'镂金错采',颜终身病之。乃《秋胡诗》、《五君咏》,清真高逸,似别出一手。若屏却颜诸诗,独标此数首,向评为妄语矣。"案此论非也。盖《秋胡》、《五君》,虽是颜佳作,然若《蒜山》、《曲阿》诸篇,典饬端丽,自非小家所办。且上人评虽当,不知"初日芙蓉",微开唐制,"镂金错采",犹留晋骨。此关诗运升降,锺殆未知之。

谭云:"康乐灵心秀质,吐翕山川,然必删去《过始宁墅》、《登石门》、《入华子冈》、《入彭蠡湖口》诸作,乃为真灵运。"案此故欲与《文选》、《诗删》诸书相反耳。且如《诗归》所赏,"石浅水潺,日落山照曜",何如"白抱幽石,绿筱媚清涟";若"矜名道不足,己物可忽",何如"沉冥岂别理,守道自不携";若"清旦索幽异,放舟越郊",何如"且申独往意,乘月弄潺";若"岩壑寓耳目,欢爱隔音容",何如"徒作千里曲,弦绝念弥敦。"同一赋景写情,工拙自了,何必去此取彼耶?

谢诗"美人竟不来",友夏云:"自《离骚》多用美人、佳人、夫君称其友,入口无须眉气,只宜以我友、故人、君子字还之。"此谭非欲避《骚》,正避历下诸公家法耳,语大伧父。夫故人、我友,谁不解称,而设色审声,词各有当。

《简兮》呼周室贤者为"美人",光武称陆闳为"佳人",桓彦则云"曹子丹佳人",又前秦苏蕙称其夫窦滔云"非我佳人,莫之能解",何必湘累便类巾帼者耶?

"平生疑若人,通蔽互相妨",锺云:"殁后不思其好,反惜其短,犹作直谅忠告之思,真交情痛极。"案此解非也。若人是指延州、楚老而言耳。谢以延陵带剑徐墓,楚老致惋龚生,逝者溘焉,情归虚设,故平生恒疑二子未尽达观,虽通而蔽。及今乃微理感,则深情自恸,初非识之所能御也。

惠连《西陵遇风献康乐》五章是一首,《诗归》删去三章,至"今宿浙江湄"便止,无复情理。友夏以为促节有妙处,谬矣。

"衡纪无淹度,晷运倏如摧",锺云:"《捣衣》诗如何禁得此累重语。"是欲用大历后裁制绳《选》体,真不知有古法也。

鲍照《行路难》,乐府中最粗露,伯敬以为全是苏、李、《十九》性情,此作何解?

谢玄晖诗"锁吾愁与疾","锁"字太尖,讵得深赏!

唐太宗诗虽偶俪,乃鸿硕壮阔,振六朝靡靡。伯敬以为终带陈、隋滞响,读之不能畅,不知上口轻便非大手也。唐初作者,酝藉一代,专在凝而不流,奈何少之!

初唐如《帝京》、《畴昔》、《长安》、《汾阴》等作,非钜匠不办。非徒博丽,即气概充硕,无纪氵省之养者,一望却走。唐人无赋,此调可以上敌班、张。盖风神流动,词旨宕逸,即文章属第二义。锺、谭更目为板,独取乔知之《绿珠篇》。此等伎俩,为南唐后主构花中亭子可耳,安知造五凤楼乎!

锺谓子昂《感遇》过嗣宗《咏怀》,其识甚浅。阮逐兴生,陈依义立。阮浅而远,陈深而近。阮无起止,陈有结构。阮简尽,陈密至。见过阮处,皆不及阮处也。

古人工处须学,拙处亦不必尽避,乃成大家。锺、谭只欲避板避恒,用意良苦,落于褊识。

刘希夷"西北风来吹细腰,东南月上浮纤手",锺云:"'吹细腰',腰益细;'浮纤手',手益纤。"此种魔解最多,害诗家正气,偶摘发之。

避痴重可也,削腴不可也。避板可也,导流不可也。避套可也,废法不可也。

冥搜可也,害气不可也。谢已披之华可也,竞雕锼之字不可也。皆当辩于豪末,偏者顾失之远。

但欲洗去诗家故常语,然别迳一开,康馗有不践者焉。故器不尚象,淫巧杂陈;声不和律,艳讠失竞响。此锺、谭持论,虽颇有可喜,不欲深道之。

二子于古诗、乐府差有解,唐体逾昧。

谭去锺益不逮,锺有持大体处。二子自为诗亦然。锺疏薄犹清气相引,有自成篇章者。谭细已甚,殆不复见句。

二子选唐律,但晓尚清真,薄文彩,不知太示清真,便启宋气。又升轻秀,摈鸿整,不知专尚轻秀,便近元作。

汉诗朴处似钝,其气为之也。魏诗壮处似露,其才为之也。六朝诗典处似方,其学为之也。初盛唐诗赡处似滞,其格律为之也。锺、谭每值此等便挢舌,虽云识昧通方,亦自料材力不逮耳。"奴见大家已心死",又从后而反唇诼之。

伯敬因读右丞诗而厌刘琨、陆机,非但不知古,并不知唐。

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,此古诗与唐古诗别处。伯敬此处正,乃恨于鳞妄语,非口舌可争。今人酷喜二子家言,亦政爱其近情耳。

伯敬欲使学陶诗者从王昌龄、储光羲入,是教以逆流举棹。徐昌亦有魏诗门户,汉诗堂奥,入户升堂"语,皆吾所不知也。

龙标诸绝句秀独绝,《河上歌》是偶作变体耳,乃伯敬独深赏,好作异同如此。又锺云:"龙标宫词外诸绝,仍是作五言古手段。"此评无论当否,即太白五言不拘属对,子美七律多扌幻体,从来作者,亦不深尚,即用五言古体为绝句,亦足贵耶?

《艺苑卮言》云:"'东风摇百草','摇'字稍露峥嵘,便是句法为人所窥。'朱华冒绿池','冒'字更捩眼。"前辈讵昧下字之工,恐斫雕丧朴,故于此兢兢。锺、谭之于"烟花换客愁","桃李务青春","白足傲履袜"等句,中间一字,极意阐扬,乃嗤前人阅诗疏卤也。

锺目韩退之《琴操》为真《风》、《雅》,未敢信,三唐乐府中当称杰耳。

然古《琴操》多伪作,佳者自少。

竟陵酷赏艳情,或嫌其荡,而不知无伤于雅也。务去陈言,多赞其功,而不知实深为厉也。以上三十三条,是其立说谬者。

二子言诗,予摘录大略,要指悉见;中多所遗,亦不欲极尽。自弘、正、嘉、隆间六七君子振兴雅则,由兹氵斥古,历于唐、汉,代革十数,岁经千载,而能远弘久斩之泽,岂徒"永嘉之末,复闻正始之音"耶?然不及百年,其所经建者大坏,迷阳足,不复可扫。故正声之衰也,百人挽之而不足;庸音之放也,一人倡之而有馀。于鳞有言,亦惟天实生才不尽。盖积气既薄,英哲愈少,江河不返,锺氏代兴。兴言及兹,置笔而已。庚之十月七夜。

○词曲

《西厢传奇》凡四种,王、关称最,而词多出董解元记。董词稍质于王,风趣不及,沉刻过之。李日华、陆天池俱稚儿号嗄耳。然董词今失其腔,虽老乐工不办入弦索。至於绮思隽语,穷工极幽,而仍不失本色,即元、明大家,办此亦少。相传董金人,或云元人。王曲"南海水月观音现",本董句,而有田水月改王本"现"字作"院"字,即此可证其非。田水月本改《北西厢记》最讠孛谬,举一端耳。合田水月成"渭"字,当是市佣伪托徐天池。然天池于词家亦本非正派,《四声猿》正复笔粗墨燥,皮相谓之元耳。

《草堂诗馀》有胡浩然者,最粗俗可厌。亦有一二致语,如《传言玉女》元宵词云:"娇羞向人,手玉梅低说,相逢长是,上元时节。"

范希文词"天淡银河垂地",此语最佳。或作"天汉",风味顿减。且银河即汉,又不应叠用,当是"淡"字无疑。

词家刻意、俊语、浓色,此三者皆作者神明。然须有浅淡处平处,忽著一二乃佳耳。如美成秋思,平叙景物已足,乃出"醉头扶起寒怯",便动人工妙。

男子多作闺人语。孙夫人,妇人耳,《烛影摇红》词乃更作男相思词,亦一创也。其词亦甚精刻凄惋,虽慧男子所不及。

《北西厢》古本,陈实点定者为佳,别本多所改窜,寝离其故。如《董西厢》:"我甚恰才见水月观音现",语颇妙,而实甫仍之。俗本改"现"作"院",与上"家"字耦,必欲为村塾联对耶?又如易"东阁玳筵开"为"带烟"者,亦复类此。又如易"马儿行"为"逆逆行",穿凿可笑。此类正多。至于平去入三声,虽有阴阳,而作者笔墨所至,亦不尽拘,亦欲歌者神明其际,乃悉用纤微绳之,因以窜易古本,诞哉!

李易安春情:"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。"用《世说》全句,浑妙。尝论词贵开宕,不欲沾滞,忽悲忽喜,乍远乍近,斯为妙耳。如游乐词,微须著愁思,方不痴肥。李春情词本闺怨,结云:"多少游春意","更看今日晴未",忽尔拓开,不但不为题束,并不为本意所苦,直如行舒卷自如,人不觉耳。

前半泛写,后半专叙,盛宋词人多此法。如子瞻《贺新凉》后段只说榴花,《卜算子》后段只说鸣雁,周清真寒食词后段只说邂逅,乃更觉意长。

柳屯田情语多俚浅。如"祝告天发愿,从今永无抛弃",开元曲一派,词流之下乘者也。

成都杨慎作长短句,有沐兰浴芳、吐含雪之妙,其流丽映,足雄一代,较于《花间》、《草堂》,可谓俱撮其长矣。杨初以博洽名,当时有子之目。

而长篇钜什,顾以芜累纤靡而失之,迹其猎弹射,亦多所挂漏,未足称功,瑕不胜摘。独于填词,染笔称俊,岂其技之独工,抑词有别肠耶?

"撞"字读平声。杨慎《望江南》词:"霜景霁,何处远钟撞?"王实甫《西厢记》:"梵王宫,夜撞钟。"撞亦平声。乃所谓田水月本改作"夜声钟",不徒不识撞可读平,乃"声钟"竟是何等语?田水月改《西厢》,讠孛处多如此类云。

《诗薮》云:"宋以词自名,宋所以弗振也;元以曲自喜,元所以弗永也。"予以为非也。夫格由代降,体骛日新,宋、元词曲,亦各一代之盛制。必谓律体以下,举属波流,则汉宣论赋,已比郑、卫;李白举律,亦自俳优。是则言必四而篇必《三百》,乃为可耳。且嗣宗斥三楚秀士,亦云荒淫,是《楚辞》且应废,况下此耶!

曲至临川,临川曲至《牡丹亭》,惊奇环壮,幽艳淡沲,古法新制,机杼递见,谓之集成,谓之诣极。音节失谱,百之一二,而风调流逸,读之甘口,稍加转换,便已爽然。雪中芭蕉,政自不容割缀耳。"不妨扌幻折天下人嗓子",直为抑臧作过矫语。今唱临川诸剧,岂皆嗓折耶!而世之短汤者,遂谓其了不解音。

又有劣手,铺词全乖谱法,借汤自解,拟托后尘。宾里之形,政资一噱。又如使事造语,不求尽解,托寄谐诨,故作迂痴,皆神化所至,匪夷之思。乃有苦驳开棺,谓是明制律例,入宋不合者。此类颇多,抑又从人谈梦,不足道矣。

《北西厢记》:"请字儿不曾出声,去字儿连忙答应。"形容君瑞急色,政以不入理见佳。或谓请未出声,如何答去,改作"请字儿方才出声",索然无味。

识乖名通,屈杀古人几许。此读《汉》之诗,而谓周果无遗民也。晓此,凡百俱不瞀,岂文章一端耶!

杨用修妇,亦工乐府,今刻有《杨夫人词馀》五卷。《一枝花》"天宫赐福辰"一套,整丽有法,韵调俱叶,大有元人风格之妙。又《点绛唇》"娇马吟鞭"一套,落落疏纵。"锦缆龙舟"一套,本元乔孟符《扬州梦》而略加改笔,气颇豪宕。此三套,似非妇人所办,恐是用修笔,误夫人耳。馀作有佳处,而用韵杂,调多舛。如《黄莺儿》第四五句云"玉砌雕栏,翠袖花钿",乖隔便远。九叠《悲秋辩》,乃不成句。"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,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",语隽,而《艺苑卮言》称之。然不著谁作古句,夫人掩之耶?刻本附单词小令颇多,间杂淫亵,倡条冶叶之气,大家非宜,的是滇戍白绫衤戒醉墨耳,不足自污闺洙泗,余故辩之。用修寿内词云:"女洙泗,闺邹鲁。"

北腔无入声,《中原音韵》所以孤行于元世也。自南曲有入声而四声始完,遂有纯用入声叶韵脚者,如《浣纱记》"高会玳筵列"之类,予《南曲正韵》载之已详。《幽闺记》"山径路幽僻"一套,韵脚仍以入声分作平上去。盖此记施君美作,施元末人,虽作南曲而尚沿北谱。后之作者,此蔽亦多,审音之士,斯当正者也。

词有《瑞鹧鸪》,七言八句,平声韵,与七言律诗无异。胡明瑞云:"词人以所长入诗,其七言律,非平韵《玉楼春》,即衬字《鹧鸪天》。"然《玉楼春》无平韵者,《鹧鸪天》无衬字者,是不知有《瑞鹧鸪》,而强以臆说附会耳。

《二郎神慢》,引子也。勿作过曲唱,如"幽闺拜新月,西楼心惊颤"是也。

《二犯江儿水》是南曲,勿作北唱。《点绛唇》第四字不叶韵者,政与诗馀调同。

此亦是南引子,勿作北唱,如《琵琶》"月淡星稀"是也。

《艺苑卮言》云:"填词小技,尤为谨严。"夫词宜可自放,而元美乃云"谨严",知诗故难作,作词亦未易也。柴虎臣云:"指取温柔,词归酝藉。昵而闺帷,勿浸而巷曲;浸而巷曲,勿堕而村鄙。"又云:"语境则咸阳古道,汴水长流;语事则赤壁周郎,江州司马;语景则岸草平沙,晓风残月;语情则红雨飞愁,黄花比瘦。"可谓雅畅。

《琵琶念奴娇序》"长空万里"一套,风藻流丽,词亦清壮。何元郎谓无蒜酪呵之,不知曲中须带蒜酪气者,政可言北曲耳,以其肇自金、元故耳。若南曲源本诗馀而来,政无须此。可观南北之别,比于乐府《清商》、《子夜》与《鼓角》、《横吹》,亦各领一派耳。

偶于客坐闻论汉蔡邕不孝不义不忠者,诘其故,则据《琵琶记》及《三国演义》诸书耳。予时微引蔚宗书,欲为邕解,而客刺刺不得休,遂不复辩。因念伯喈忠孝之士,载在旧史,本末昭然,奚足深辩。第悲逢掖之士,而目不亲书,漫述传奇,据为掌故,乃彦既诞,曾无恧颜。昔沈长卿尝嗤客谈韩信与项羽搏战,事甚轰赫,以为读《史记》不熟。盖十四埋伏等事非正史,客谈乃本於《千金记》耳。语载《弋说》中,与客詈伯喈政相类。至于有才之士,往往苛于尚论,锻炼古人,多获阴谴。如稗官所载杨铁崖改诗得子,及书生题汉高祖庙被殛事。予之书此,一为不学妄语之箴,一为多才逸口之戒,既以自省,亦欲传之家子弟也。

陈仲醇《品外录》载唐郑府君夫人崔氏合墓志铭,秦贯之所撰也。陈因据此辨《会真》之诬,洗双文之辱,用意可谓长者。後余见此扌,楷书微兼隶体,笔意遒古,而辞亦质雅,第志称府君讳遇不讳恒。而眉山黄恪复以《会真》年月参之此碑,所谓夫人崔氏者,其生年尚长双文四岁。盖荥阳、博陵,世通婚媾,志中崔、郑,不必便为莺、恒。仲醇第欲为雪崔之地,而弗深考耳。

清河、博陵本不偕老,实甫谱至《惊梦》而止,不失《会真》本来始末,且见情场幻境,微寓指示。汉卿续之,不但文笔不称,亦大失作者指趋所托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