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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四友斋丛说》卷十四史十明 · 何良俊

夫量田必须先正经界,《孟子》之论井田亦曰正经界。先须令各区粮长踏勘,报出某区某图有田几丘。盖东西两乡之田皆有界水,以界水所限为一丘,每丘编作一号,逐丘画作图本。其尖斜凸出凹进之处,照地形画出攒册。一样二本送道,然后差官丈量。留一本在道,发一本与丈量官,但总量一丘大数,不必逐片细量。夫总量一丘,则官既省力,亦易明白。况一丘之田,业户非止一人,虽最狡猾之徒,亦谁肯预先出银与众人买嘱耶?则亦可免作弊矣。然后将逐丘步口细数,一一填注送官,官府令善筭者筭其图。天字号一丘,田几百几十亩。地字号,田几百几十亩。逐丘既有总数,然后撮各丘之数为一图总。有图总,则撮各图之数为一区总。有区总,则撮各区之数为一县总。如是,我已执左契,而一县之田尽在我指掌间矣。然后责令各图里长聚集业户,眼同丈量。一人不到,即不作准。若里长有业户不到而朦胧量报者,许人告首,处以重罪,亦要取业户连名执结。夫既有一丘总在官后,须要合着总数。况业户公同在此,若让别人一步,则自家吃亏一步矣。岂有毫发之弊容于其间哉?余以为力省而功倍,不数月而定矣。

西乡之田,地低而水广,易于车戽。一丘之田有多至数百亩者,故虽包岸一步,而腹内之田尚多,亦不甚吃亏。若东乡之岸甚高,去水几一丈,田塍稍阔,则车水不行,故相隔七八丈,即有一沟间之。若每边包岸一步,则去一丈二尺,所存唯十之六七矣。得业之田能几何哉?其势断不可行。西乡之田甚得水利,每鱼断一节,常年包银有多至五六十两者。其寻常河港与人牵网,亦取利一二十两,今略不问及。而东乡之田岸下,略有茭芦即飞弓一步。夫些少茭芦,但可以供数日烧柴而已。有何利息而便作实田起粮,如此冤苦,当何所控诉耶?况业户用钱者,则有茭芦者筭作无茭芦,便不飞弓。不用钱者,虽无茭芦筭作有茭芦,便要飞弓。小民无知,何从辨别?是自立名色自开孔隙,以与公正良民作骗局矣。东乡又立积水河与鱼池二样名色。积水河则四亩作一亩,鱼池则二亩筭一亩。夫积水河本为旱岁救田,高乡若一月无雨,苗必槁死,则国课从何而出?故积水救之,无非为朝廷计也。又不出米,又不出柴,如何筭作实田?今四亩亦包一亩之税矣。鱼池则积水河之稍大者,以其稍宽可以养鱼,遂用工本银买鱼苗蓄之。若数年多雨,鱼或生息,亦有微利。或一年无水,则数亩之池车戽立尽,而鱼即槁死。且五六月中无处可卖,皆臭腐弃去,虽本钱亦无觅处。与西乡鱼断,不下种子而坐收数十金之利者,盖天壤不同矣。今二亩作一亩实田征粮,则人心其何能堪。况今试以积水河为鱼池,鱼池为积水河,即使公廉清正之官亲至其地踏勘,亦何从辨之?今但凭公正与良民开报,使良民公正皆伯夷史鱼则可。今叔季之世,人心滋伪,而望一区之中即有一伯夷一史鱼,则何伯夷史鱼之多耶。况成此大事,不戮一人,吾恐终不能无遗憾也。

夫均粮,本因其不均而欲均之也。然各处皆已均过,而松江独未者,盖各处之田虽有肥瘠不同,然未有如松江之高下悬绝者。夫东西两乡,不但土有肥瘠,西乡田低水平易于车戽,夫妻二人可种二十五亩,稍勤者可至三十亩;且土肥获多,每亩收三石者不论,只说收二石五斗,每岁可得米七八十石矣。故取租有一石六七斗者。东乡田高岸陡,车皆直竖,无异於汲水。稍不到,苗尽槁死。每遇旱岁,车声彻夜不休。夫妻二人极力耕种,止可五亩。若年岁丰熟,每亩收一石五斗。故取租多者八斗,少者只黄豆四五斗耳。农夫终岁勤勤,还租之后,不彀二三月饭米,即望来岁麦熟,以为种田资本。至夏中只吃粗麦粥,日夜车水,足底皆穿,其与西乡吃鱼干白米饭种田者,天渊不同矣。文襄巡历既久,目见其如此,故定为三乡粮额加耗之数,以为一定而不可易。不然,则文襄于东乡之民非有亲故,何独私厚之耶?夫既以均粮为名,盖欲其均也。然未均之前,其为不均也小。既均之后,其为不均也大。是欲去小不均,遂成大不均矣。为民父母者,可不深惟而痛省哉!

苏州太守王肃斋(仪)牵粮颇称为公。然昆山县高乡之田粮额加重,田皆抛荒。而角直一带熟区与包粮,华亭县清浦荒田亦是熟区包粮。今下乡之粮加重,则田必至抛荒。若要包粮,又未免为上乡之累矣。

孟子曰:“夫贡者,校数岁之中以为常。”今岁均粮之时偶值水灾,故又创为低薄之说。祖宗时不闻有此,周文襄时不闻有此,何故从空生出,而不知西乡水年之低薄即旱岁之膏腴也?东乡水年之成熟,即旱岁之斥卤也。然祖宗时与文襄时不立此名色者,盖因校数岁之中,今时立此名色者,但据一时所见也。据一时之见而欲立万世之规,恐终非谋国之长筭也。况东乡田本瘠薄,故粮额原轻;西乡田本膏腴,故粮额原重。今东乡已与西乡包粮甚多,而独于膏腴之中又立低薄之说以益之,是必有力者主之也。然天灾流行,水旱大率相半。若遇旱岁,东乡之田一望皆斥卤,则又将重均一番,更立斥卤之名耶。

郑九石为同知时,某甚蒙其知爱。时某尚寓苏州,每归往见,即再三言曰:“公,高人也。久寓他郡,此有司之耻也。必强公归以为地方之重。”己巳年,余移家还松,而九石适有量田之命。余即语人曰:九石举止详雅,是一儒者,常煦煦然仁爱人,亦欲人人仁爱之;但少刚决,易为人所欺。此举不但松江百姓不蒙其惠,亦恐终为九石之累也。后始事之日,即率公正良民人等至城隍设誓。余闻而笑曰:信不由中,质无益也。况要盟者无信乎此?朝廷大事,苟一心持正而峻法以行之,谁敢不肃?乃必假之盟誓耶。夫朝廷赫然显著之法,彼不知畏,犯者接踵。若但怖之以冥漠无据之神,彼亦何惧哉?卒之法不画一,弊孔百端。公正良民肥家润屋,而粮额加重,小民家家受祸,谤议喧腾。今上司与府县先生非不知之,但皆重更革乐因循耳。然百姓疲困日甚,极而必反。上天眷佑,有一任事者出,岂无厘正之日耶?

人言始创低薄之说,盖因当事之人要做人情奉承权势,寻思无计,因与吏胥商确,一杨姓者偶进此说,遂奋然行之。然此系是朝廷大计,送者固不通,而受者亦岂有天道人心者哉?自此门一开,而此胥遂囊橐其中,纳贿几万。今查低薄之田,非豪家即富室,可以知矣。余谓纵使官府贪残,不过害及一人。稍滥及,亦只是一时而已。若钱粮作弊,飞洒各区,则是家至户到,无不受其荼毒。而子子孙孙赔貱日久,至於转死沟壑,皆由于此。人但言众轻易举,而不知积羽之能折轴耶。阴骘之大,莫甚于此,且此系是朝廷血脉,百姓脂膏,若蔑视国法,任其私情,转移自由,轻重在手,则是侮弄神器矣。夫侮弄神器者,其法当与无上者等,则是太祖剥皮楦草之刑,岂非专为此辈耶?若非及今改正,则民怨未息。而将来之事有不可胜言者矣。

近闻太府李葵庵先生欲革去低薄之说,将田上所免粮,补东乡鱼池积水河之额。俄有调官之报,遂不果行。此是东乡百姓无福也。

余始创为经纬二册之说,今亦采用之。但当时不曾讲求,失其初意。盖经册是户册,即太祖黄册,以户为主而田从之,户有定额,而田每年有去来。纬册乃田册也,以田为主而户从之,田有定额,而业主每岁有更革。田有定额,则粮有定数。每年只将经册内各户平米总数合着纬册内田粮总数,照会计轻重派粮,则永无飞走陷匿之弊矣。

经册图式

一户某人

人几丁,

田几顷几拾几亩。

上乡田若干,

若干坐落某区某图,

若干坐落某区某图。

中乡田若干,

若干坐落某区某图,

若干坐落某区某图。

下乡田若干,

若干坐落某区某图,

若干坐落某区某图。

此户册也,即太祖所定黄册,凡征粮编役用之。每年推收过割,各图逐一开注,送县会计其数。查筭明白,攒造一册,据此征收,庶无脱漏。若一户而各区纳粮,则吏书得以出入隐弊,而其弊不可胜言矣。是即旧规所谓白册,至十年后大造黄册之时,亦有依据,将第九年之册为主,再加查审,不甚费力。二册俱要各圩里长编造,盖一圩之田亦不甚多,其业户佃户里长必自知之。若佃户还此人之租,而田在别人名下,即系诡寄,极易稽查。若里长造册,通同容隐,严为禁约,处以重罪。亦可以革诡寄影射之弊矣。

纬册图式

上乡某区田总若干亩,

某人田若干,系某区某图人,

某人田若干,系某区人。

中乡某区田若干亩,

某人田若干,系某区人。

某人田若干,系某区人。

下乡某区田若干亩,

某人田若干,系某区人。

某人田若干,系某区人。

此田册也。各区各圩之田皆有定额,如有买卖易主,即照经册各人户内扣改佃户姓名,各图查筭明白,送县攒造,发与管粮官。将经册内各户上乡田粮合着纬册内上乡粮数,经册内各户中乡田粮合着纬册内中乡粮数,经册内各户下乡田粮合着纬册内下乡数,查筭明白,务要相同,则安得有弊容于间?今不放收除,必要逐区还粮,正恐吏胥作弊耳。然今之征收,甚至一户之田有数十处分纳者,其各户田少之处,亦有止纳一二钱者。烦费百出,且头项太多,官府稽查亦自不易。若二册之式一定,则奸弊可以尽革,官府何不从其省而便者哉?

大抵东乡之民勤而耐劳,西乡之民习於骄惰。东乡若经旱灾,女人日夜纺织,男子采梠而食,犹可度命。西乡之人一遇大水,束手待毙,此则骄惰害之,实自取也。然长民者无术以驱之勤,独奈何哉?

初立清浦县时,余偶至南京,即往拜东桥。东桥问曰:“贵府如何又新创一县?”余对又青龙地方近太仓州,离府城甚远,因水利不通,故荒田甚多。有人建议,以为若立一县则居民渐密,水利必通,而荒田渐可成熟矣,故有此举。东桥即应声言曰:“如此,则当先开河不当先立县。毕竟立县后,水利元不通,而荒田如故,县亦寻废。”乃知前辈论事皆有定识,不肯草率轻有举动也。

青龙自唐以来,是东南重镇也。相传有亭桥六座,亦通海舶。由白鹤江导吴淞出海,宋时设水监于此,盖以治水利兼领海舶也。宋时卖官酒,酒务亦在此处。江南所卖官酒,皆于此制造。入我朝来,水道湮塞,而此地遂为斥卤矣。祖宗时,松江旧有水利通判一员,谓之治农官。嘉靖中以为冗员,已经裁省。夫朝廷粮饷取给东南,然其生之之源,全在於农。农之耕种,全赖水利,则治农官其可以为冗员而裁革之耶?今清浦县既立不成,当奏复水利通判。于青龙镇设一衙门,令其住扎。上司不得别有差委,专官水利,则庶乎有所责成,而松江之农事可以无忧矣。

松江之田,高下悬绝。东乡最高,畏旱;西乡最低,畏水。但东乡每年开支流小河,西乡每年筑围岸,而水利之事尽矣。

吕沃洲旧为苏松巡按,后在南京与某交款,喜谈经济。自谓巡按时以为苏松急务莫重于水利,故吴松江白茅塘七汉港等处,皆亲至相度,得其源委,逐一成图本,今藏在苏州府库中。锐意欲开浚诸大河,后不曾到苏松行事,遂不得行。前年海刚峰来巡抚,遂一力开吴淞江。隆庆四年五年皆有大水,不至病农,即开吴淞江之力也。非海公肯担当,安能了此一大事哉?

白茅塘是李充嗣巡抚时曾一开浚,是嘉靖初年,其所费不赀,今吴淞江之费,特十之二三耳。由海公清白,不妄用又用法严也。然白茅塘不二十年即已湮塞。盖海中皆浑水,潮来时浑水涌入,潮平后停一时始落,浑泥皆淀在河底,河焉得不湮塞哉?夏忠靖治水时,均繇内原编有淘河夫银。今不知作何项支销去矣?

江南自有倭夷之变,用兵六七年,中更总督数人,所费钱粮数百万,然毫发无用。唯胡梅林稍能建功,如擒徐明山,掳麻叶,诱致汪直,皆其谋也。其破冒钱粮虽多,然其功亦何可终掩哉?一时如曹东村任复庵,忠勇绝人,然卒无所成,正以其量小惜费,不能用人耳。今不能成功之辈,一切置之不问,而独将任事之人置之于死,籍没其家,则此后谁复与朝廷任事哉?失政刑矣。

沿海防守之处,起自吴淞。所历川沙南汇青村柘林而西抵金山卫营堡,凡五处,中间所设之兵,虽多寡不同,大率每处五百名。五处总二千五百名,亦有稍多之处,大约不出三千名。每名月给银八钱,则一年总计兵饷银三万两矣。但所募之人皆非土著,恐一朝有事,人皆瓦解?此其所可虑者一也。每领兵饷,则吏胥队长蚕食其中,而兵无实惠,此其所可虑者二也。兵人坐食兵银,渐成骄惰,散操之余,游手生事,因而乱法,此其所可虑者三也。常年春汛之后,五百之兵革去其半,待来春重募,亦为重惜兵饷也。然每年新兵,教习武艺,亦自不易,况革去之人,素习骄悍,不能保其无他,此其所可虑者四也。今海上无警,宿兵无用之地,而每年秋粮中加派银数万,使百姓坐而待困,此其所可虑者五也。故为今之计,莫善於屯田。某尝计之,每兵一名,给田二十亩,若此处有兵五千,当买田一万亩。大率每年兵银五千,则田价将彀一半。如少,则以各项下脏罚银买添,或更少,则以入官田足之。权其重轻,则所费者少,所省者多,一劳而永逸矣。其所募之兵,皆要本地人,凭里长开报。必须海防府官与把总指挥公同拣阅,令其夏秋务农,冬春讲武,是即古人寓兵于农之意。如是则兵皆土著且终岁力作,无暇游手,则不至骄悍。各兵既已受田,每年至秋亦不必裁省,而百姓每岁亦省加派银数万,是一举而五虑可以尽去,则何故不遂行之?昔袁泽门在任时,余偶论及之。泽门曰:“我近日条陈八事申呈上司,已准行五件,屯田是头一件。独不肯行,不知何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