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邵氏闻见后录》卷八· (宋)邵伯温
宪宗元和十四年,自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禁中,韩愈以谏逐。十五年,有陈弘志之祸。懿宗咸通十四年,又迎其骨入禁中,谏者以宪宗为戒。懿宗曰:“朕生得见之,死亦无恨。”不数月,崩。送佛骨还法门寺。愈之谏云“奉佛以来,享年不永”者,其知言哉。
后汉胡广卒,故吏自公卿、大夫、博士、议郎,衣??者数百人。董翊举孝廉为须昌令,闻举将将死,弃官去。唐杜审言受崔融之知,融死为服缌麻。裴估与郑余庆友善,佶死,余庆为行服。此礼久废。近时张乐全薨,东坡用唐人服坐主丧,缌麻三月。东坡薨,张文潜坐举哀行服得罪。
《新唐史》:“韩退之,邓州南阳人。”《史记》:“白起攻南阳。”徐广注云:“此南阳,河内修武也。”则退之修武人也。以为邓州,误矣。
《西汉·于定国传》:“东海有孝妇,养姑甚谨。夫死无子,不肯更嫁。姑不欲累其妇,自经死。姑女诬妇杀之,官乃曲成其狱。定国争之,太守不听,乃抱其具狱,哭于府上,辞病去。太守竟杀孝妇,郡中枯旱三年。后太守至,而定国白之,乃杀牛祭孝妇,大雨岁熟。”《东汉·孟尝》:“上虞有寡妇,养姑甚谨,姑以老寿终,而夫女弟诬妇鸩之,官竟其罪。尝言其枉,太守不听,哀泣门外,因谢病去。太守杀寡妇,郡中连旱二年。后太守至,尝具陈其冤,乃刑讼女而祭妇冢,天雨,谷稼遂登。”二事甚相类,范晔后出,无一言,何也?唐代宗既诛元载,欲尽诛其党韩会等。吴凑苦谏,止降远州。会,退之兄也。退之谓兄罹谗口,承命南迁。按会所坐非罹谗者。柳子厚亦云:“韩会善清言,名最高,以故多得滂。”岂士能清高反污于元载乎?近时王钅至作会补传,亦不出党元载事,皆非实录。
班固尝醉骂洛阳令种竞。至窦宪败,竞收宪宾客,固在其数,死狱中。固著《汉书》未就,诏固女弟曹世叔妻昭续(原注:一作绪,后同)成之。是谓曹大家。华峤论固曰:“排节义,否正直,不以杀身成仁为美者。”予谓峤为知言。则固附窦宪以死,不足悲也。班固作《汉史》,失于畏司马迁,自武帝而上,于迁之词,不敢辄易。如《项羽传》,但移高祖事于《本纪》中耳。他传皆然。应迁书某人有曰“其于某,今为大官”。距固之世已二百年。固书其人,亦皆曰“其子某,今为大官”。失于畏迁也。迁作历代史人物表、《食货》等志,尝著历代之人。固作《汉史》表志,亦著历代之人,失于畏迁也。固知畏迁,按汉书,自武帝而下,至平帝,续成之可也。于其词重出不可也。孔子作经,使后世读《易》者,如无《春秋》;读《书》者,如无《诗》。其法固不知也。独韩退之作《王仲舒碑》,又作《志》;苏子瞻作《司马君实行状》,又作《碑》。其事同,其词各异,庶几知之矣。
前蜀刘禅以魏景元五年三月降,明年十二月,魏亡。后蜀王衍以唐同光三年十一月降,明年三月被诛。四月,庄宗死郭从谦之变。二主失于遽降,殆相类。然衍不足道,禅若稍收用其先人旧臣遗策,中原方易代,必未能窥蜀。盖谯周之罪,上通于天矣。
路岩贬新州,死于杨叔死之榻,见《通鉴》。刘挚贬新州,死于蔡确死之室,见王巩《杂记》。二事甚类,可骇也。
蜀郡男子路建等,辍讼惭怍而退,以应文王却虞、芮之讼,以媚王莽。蜀之为佞,又有甚于《剧秦美新》者。王莽令国中不得有二名,又遣使讽单于为一名,东汉士大夫以操节相高,遇莽之事必唾也。乃终其世,谨一名之律,何也?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孔子六世孙子顺。子顺曰:“世无其人也。抑可以为次,其鲁仲连乎?”王曰:“鲁仲连强作之者,非体自然也。”子顺曰:“人皆作之,作之不止,乃成君子。作之不变,习与体成,体成则自然也。”如子顺之论,乃孟轲氏“尧、舜性之,汤、武反之,五霸假之,久假而不归,安知其非有”之论也。善乎涑水先生曰:“假者,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。文具而实不从,其国家且不可保,况能霸乎?”东坡先生曰:“假之与性,其本亦异矣。岂论归与不归哉!虽久假而不归,犹非其有也。”予每诵“强作之者,非体自然”二语,三太息也。
曹参召去,属其后相曰:“以齐狱市为寄,慎勿扰也。”第五伦领长安市,公平廉介,无有奸枉。程伊川曰:“今人治狱不治市。故予为吏,于二政不敢不勉。”
初,回纥风俗朴厚,君臣之等甚不异,故众志专一,劲健无敌。自有功于唐,唐赐遗丰腴。登里可汗始自尊大,筑宫室以居,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,中国为之虚耗,而虏俗亦坏。如耶律德光践污中土而有之,且死,其母犹不哭,抚其尸曰:“待我国中人畜如故,然后葬汝。”盖谓之华夷者,天也,有或反此,非其福也。李绅族子虞,尽以绅密论李逢吉之疏告逢吉,故绅为逢吉所陷。吕晦叔族子嘉问,先以晦叔欲论王介甫之疏告介甫,故晦叔为介甫所逐。益知不肖子,代不乏人也。
陈叔宝不道,杨广亲擒之。叔宝死,谥炀。后杨广不道尤恶,死亦谥炀云。唐故事:天下有冤者,许哭于太宗昭陵下。
汉高祖入关,与民约法三章,尽除秦苛令。唐高祖入长安,与民约法十二条,尽除隋暴禁。
太吏公曰:“子贡在七十子之徒最饶,使孔子之名布扬于天下者,子贡后先之也。”予谓非是。太史公既被刑,《报益州刺史任安书》:“家贫,财赂不足以自赎”,岂于子贡之饶有感焉?如孔子之圣,何资于饶乎?
秦孝文王葬寿陵,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,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。曰:“东望吾子,西望吾夫,后百年,旁当有万家室。”汉韩信家贫,母死无以葬,乃行营高燥地,令旁可置万家者。颜师古注:“言其有大志也。”初不知信实本夏太后语耳。子谓有地学者云:“至一之地坦然平。”盖其法古矣。
王浚伐吴,在益州作大舰,长百二十步,受二千人。以木为城,起楼橹,开四门,其背可以驰马往来。木柿蔽江而下,吴建干太守吾彦,取流柿以白吴主云云。予谓古八尺为步,一百二十步为九十六丈。江山无今昔之异,今蜀江曲折,山峡不一,虽盛夏水暴至,亦岂能回泊九十六丈之船?及冬江浅,势若可涉,寻常之船,一经滩碛,尚累日不能进。而王浚以咸宁五年十一月,自益州浮江而下,决不可信。又,建平今为夔州,距益州道里尚数千,木柿蔽江,近不为蜀人取之,乃远为吴人得之乎?特史臣夸辞云尔。如流血漂杵之事,孟子固不信也。萧道成既诛苍梧王,王敬则手取白纱帽加道成首,令即位。沈攸之召诸军主曰:“我被太后令建义下都,大事若克,白纱帽共着耳。”盖晋宋齐梁以来,惟人君得着白纱帽。家有范琼画梁武帝本,亦着白纱帽也。
梁武帝以荧惑入南斗,跣而下殿,以禳“荧惑入南斗,天子下殿走”之谶。及闻魏主西奔,惭曰:“虏亦应天象邪?”当其时,虏尽擅中原之土,安得不应天象也。
突厥本西方贱种,姓阿史那氏,居金山之阳,为柔然铁工,至其酋长土门,始强大。颇侵魏西边,魏丞相泰始遣酒泉胡安诺?陀使其国,国人喜曰:“大国使至,吾国兴矣。”其后凭陵中国,唐高祖至以臣事之,卒为太宗所灭。予谓天初无夷夏之辨,其为盛衰阴阳治乱之数也,验于今昔,无不然者。
羊祜从甥王衍从祜论事,辞甚辩。祜不答,衍怒拂衣去。祜顾他客曰:“王夷甫以盛名居大官,然伤风败俗者,此人也。”又步阐之役,祜欲以军法斩王戎,故戎、衍于祜,以积怨毁之。时人为之语曰:“二王当国,羊公无德。”后衍尚虚诞,鄙薄名数,识者以为忧。戎独深然之,以致夷狄斫丧中原之祸。衍身自不免。羊公之知人于王衍,则吕献可之于王荆公似之;于王戎,则张九龄之于安禄山似之。呜呼,贤哉!
北齐刘炫,字光伯。时求遗书,乃伪造书百余卷,题为《连山易》、《鲁史记》等,录上送官,取赏而去。后有讼之者,原赦降死一等。今有《连山易》,意义浅甚,岂炫之伪书乎?
齐著作郎祖埏,有文学,多技艺,而疏率无行。尝因宴失金叵罗,于埏髻上得之。近世以洗为叵罗,若果为洗,其可置之髻上?未知叵罗果何物也。汉韩信擒李左车,问以下齐之策。周宇文邕破晋阳,擒高延宗,问以取邺之策。皆辞而后对,悉如其言。二事甚类,岂兵法当尔耶!
唐郑元?使突厥,说颉利曰:“唐与突厥,风俗不同,突厥虽得唐地,不能居也。今虏掠所得,皆入国人,于可汗何有?不如旋师,复修和亲,可天跋涉之劳,坐受金币,又皆入可汗府库。孰与弃兄弟积世之欢,而结子孙无穷之怨乎?”颉利说,引精骑数十万还。元?自义宁以来,五使突厥,几死者数矣。本朝庆历二年,北虏以重兵压境,欲得关南十县,其势不测。富韩公报使,谓虏主曰:“北朝与中国通好,则人主专其利,而臣下无所护。若用兵,则利归臣下,而人主任其祸,故北朝诸臣,争劝用兵者,此皆其身谋,非国计也。”虏主惊曰:“何谓也?”公曰:“晋高祖欺天叛君,而求助于北,末帝昏乱,神人弃之。是时中国狭小,上下离叛,故契丹全师独克。虽虏获金币,充?刃诸臣之家,而壮士健马,物故大半。此谁任其祸者?今中国提封万里,所在精兵以百万计,法令修明,上下一心,北朝欲用兵,能保其必胜乎?”曰:“不能。”公曰:“胜负未可知,使其胜,所亡士马,群臣当之欤,抑人主当之欤?若通好不绝,岁币尽归人主,臣下所得,止奉使者,岁一二人耳,群臣何利焉?”虏主大悟,首肯者久之。是亦郑元?之议也。如富公则终身不自以为功,或面赞使虏之事,公必变色退避不乐。东坡书《显忠尚德之碑》,首著公使虏事,今天下诵之,然非公意也。
太史令傅奕上疏请除佛法云:“不忠不孝,削发而揖君亲。游手游食,易服以逃租赋。伪启三涂,谬张六道,恐喝愚民,诈欺庸品。”又云:“生死寿夭,由于自然,刑德威福,关之人主。贫富贵贱,功业所招。而愚僧皆矫云由佛。”又云:“降自羲、农,至于有汉,皆无佛法,君明臣忠,祚长年永。汉明帝始立胡神,洎于苻、石,羌胡乱华,主庸臣佞,祚短政虐”云云。韩退之《论佛骨》奏:“伏羲至周文、武时皆未有佛,而年多至百岁,有过之者。自佛法入中国,帝王事之,寿不能长,梁武事之最谨,而国大乱。”宪宗得奏大怒,将加极法,曰:“愈言我奉佛太过,犹可容。至言东汉奉佛之后,帝王咸致夭促,何琪乖刺也。”子谓愈之言,盖广傅奕之言也,故表出之。